光荣日 （BK
感谢你在我的岁月里驰骋
原谅我这悼词一般的语气
光荣日
Bk
八岁的时候你想成为一个飞行员。你利用十八个睡前的夜晚读完了某个玫瑰味的故事，那本书叫《小王子》。那本书的作者叫圣埃克苏佩里，用德语或者波兰语读出来都有点儿奇怪的法国名字。
圣埃克苏佩里是飞行员。
后来你把这件事告诉Micha，Michael Ballack。后者那年十岁，比你大两年，是个脾气有点儿臭，高高大大的大男孩儿。Micha总是一副热血样，Micha的傲气很重。Micha说，噢Miro，这个梦想听起来真伟大！想想你以后驾驶着飞机，飞过山川河流，在瑞典的上空俯瞰着淡淡蓝色的阿尔卑斯山……
阿尔卑斯山不在瑞典，Micha，他在瑞士。你煞有介事地纠正。小的时候你总是很喜欢纠正Micha，后者的错误让人忍无可忍，因为他总是高高挑着眉毛胸有成竹地说话，有着某种就好像自己说一加一等于三底下也会有人买账的自信。那个时候你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开姆尼茨河边高高的堤坝上面，堤坝上长满柔软的草。落日橘粉色的光晕满满地堆砌在萨克森州的最西边，那是一次完美的落日，完美的落日就是远远望过去你会觉得它像是一盘米其林三星的焦糖炖蛋。
你今年三十六岁，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你甩了甩头，然后微微点头向那些台下的镁光灯致意。就算开了无数次的发布会，那种被一片黑漆漆的镜头对准的焦虑感依然如初。
自己并不适合做个公众人物。你这样想。
但是Michael Ballack总是很适合。
在Micha二十几岁的时候他像一棵疯长的树。在赛场上的时候他的拥抱非常用力，被他那么一搂全身上下的骨骼都能瞬间咔哒一声，丫的有的时候还往背上呼巴掌，活生生用了把你劈两半的劲儿。更衣室没人的时候他会蛮不讲理地把你摔在柜子上然后嘴唇就磕上来疼得你眼冒金星还没等反应过来发现队服被扒拉下来了，一头卷发在你的胸口拱来拱去横冲直撞，像头撒娇的大熊，粗糙的掌心顺着腰线一路摸往下摸下去痒得你直哼哼。
你们交换吻，汗水，还有更多。
你熟悉的Micha是这样。一直到零八年那个非常漫长的夏天开始时都是这样。当他重重地摔倒在赛场上捂着自己的小腿呲牙咧嘴滚来滚去时还是这样。到两年后的后来，他拄着拐杖腿上缠着厚厚的石膏来到更衣室探望你们，浑身散发着大爷气场把腿往桌上一横让你们在石膏上签名，这个时候也是这样。
你拉开席上的座位，Jogi拉开另一只，你们从容地坐下。
在这之前Jogi曾经劝你，他说Miro你真的决定了？你要知道，如果你想踢，我会给你留一个位置。而你只是笑着，想着你比Micha要幸运多少倍。
即便那些爱你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人总是会老去的。你觉得世界上没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了。当你在绿色的青草地上奔跑的时候你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像十几年前那样胸腔里总是膨胀着什么草长莺飞的力量，每次每次。一个人即便日趋衰老也可能同样拥有健康的肉体，以至于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但你确实不一样了。
当你老下去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沉陷的感觉。那感觉很难预料。但总而言之，你会常常感到悲伤。你本来也不过是一个温和，又会踢一点球的平凡人，足球对你来说并不是全部的生命，并不。
你想起你去参加Micha的告别赛。Micha拿着一捧巨大的鲜花被包裹在全场唯一一束灯光下，以至于你看过去会觉得他离你很远，又有那么一点儿孤独。你和寂静的人海一起淹没在无穷的黑暗里听他低沉平稳地在讲着这些年他与足球的什么什么。你失神。
当他结束了这番讲话，他会淹没进这全场的人海，和这些人的任何一个都一样，做一个普通人。他会穿上西装打上领带，走进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玻璃筑墙，在那里他不再是退役足球运动员Michael Ballack，他会做一个朝九晚五的小新人，重新开始。
而你，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或许无论在工作日还是周末你都会在训练开始的时间早早醒来，你望着床头未响的闹钟，意识到一切都不一样了。你窝在沙发里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每一场比赛，你在夕阳时分组装好了梦寐以求的第一张书桌，你工作，你生活。
诸如此类。
没什么永垂不朽。
这是个光荣日。
台下的那些目光凝固又焦虑，你移开目光选择不去看他们。有的时候你的确需要学习Micha，正视离开什么的，你想，但是你始终做不到那么坚强。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有种溺水的感觉。
你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
你举起话筒。
九岁的时候你想成为一个木匠。家里有个废弃的书架，有一天你的邻居叔叔把它搬回隔壁，过了几天送给你一整套木刻的漫画英雄，还有一把手枪。你突然觉得那很酷。
十岁的时候你想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在那以前你一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儿，和所有背井离乡的波兰裔小孩一样乖巧。你讨厌满身尘土，流汗运动，摔跤流血，等等，但是十二岁的Michael Ballck脚下踩着一枚被踢得已经翻了皮的足球，身后是一块泥泞的小空地看起来摔在上面会很疼，他的身后跟着一堆小跟班，Micha说，嘿Miro，来踢球呀。相信我，你会爱上它的！他骄傲的，高大的身形在阳光下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再往后，十岁以后的日子，十一岁，十二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这两件事在你的生命中都没有改变过。
